李贵平文/图
《罗马假日》后尾镜头是:记者们站成一排采访奥黛丽·赫本,有人问:您去过的欧洲城市中,最喜欢哪个?赫本意味深长地瞥了瞥格里高利:各有千秋,但我很喜欢罗马——当然是罗马。
作为赫本的死忠粉丝,我想,如果有人问我:这些年你跑了那么多民族地区,最喜欢哪里?我会说,当然是——康定。
前不久,我随北京大学、香港理工大学、北京语言大学等高校十多位历史学、语言学教授去考察藏羌茶马古道。其间,我抽空“剑走偏锋”,独自在康定一条奇险的茶马古道上行走了近三十公里。
大渡河畔的荒芜古道
自古以来,川藏古道,高山峻岭,道路崎岖,环境恶劣,一群群背夫和马帮用生命铺就了一条逶迤于世界屋脊之上的古道。马帮和背夫的每一次征程,可以说就是一次生与死的考验。
我那次户外徒步的计划线路是:从四川康定境内的姑咱镇出发,经国道,再酌情西行到康定的首府炉城镇,全程约17公里。
这是一段散发着浓郁古风气息的崎岖山道,出发前,我似乎嗅到了当年马帮背夫掉落在泥土上的汗水味,听到了他们喘着粗气站立歇息时打开葫芦喝水的咕咚声,也听到了他们失足落崖坠河时的凄厉呼救声。阳光充塞着整个天空,迅速燃烧起我的探究欲望。
清早六点过,我和家住舍联乡的向导小伙顿珠一起出发。顿珠是个40来岁的黑瘦汉子,嘉绒藏族人。他当时骑一匹小黄马经过我身边,我招呼他说,能不能雇请他陪我去茶马古道遗迹走一走,他勒住马缰,望望不远处的大渡河,又看看我,犹豫着点头。
我们从位于康定东北六十公里外的姑咱镇出发。这是一条沿大渡河南行的起伏山路。沿途,高高低低、遍布野草荆棘的石梯伸向天边。远远望去,大渡河像一条淡绿色的飘带蜿蜒于崇山峻岭中,连绵起伏的山峦夹着大片原野在脚下铺开,我视线的灭点处是康定城以东融入蓝天的木格措雪峰。
从地图上看,这儿的地名叫黑日村。山峦最高处应该在海拔米左右。许多地段,被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和葛藤遮掩得看不到路形。一些起伏陡峭的石灰岩地段,则是当年拓荒者在悬崖边“挖”出的半圆形过道。路上,让我难受的还不是轻微的高反,而是那些三面背山、一边临河的奇险古道,让我有种漂浮在虚空的感觉。
顿珠说,这是旧时康定地区一条很热闹的古道,如今人迹罕至,若是下雨根本无法通行。他提醒说,过危崖时再好的“老司机”也如履薄冰,最好不要朝外看,悬崖下边就是恶狼翻滚、汹涌澎湃的大渡河,人要掉落坠河,会很快被恶狼卷走,瞬间陷入旋涡,跌入飞瀑,撞上礁石,凶多吉少。过崖口时,我屏住呼吸,让走在前面的顿珠用棍子牵着我,一步步捱过去,脚下发颤,心头擂鼓般作响。
刚走过去,几只野兔噗噗地从草丛里穿过,它们一边跑一边瞪眼望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
离开黑日村,又走了约两小时,我们在路上看到七八名年轻人经过。他们拄着登山杖,背着旅行包,清朗的笑声回荡在河谷里。听口音,这好像是成都的一群驴友。
野草石梯中的马蹄印
上午十点过,在若吉村一带的山上,透过草丛,我看到坑坑洼洼石梯上,隐隐现出几个马蹄印儿。这些马蹄印,最深约两三厘米,其间落满腐叶。顿珠说,这是以前马帮经此“约定俗成”歇气儿时留下的印迹,令人震撼。它如同一个个张大的嘴巴,讲述着当年康定马帮行走古道、步步惊心的故事,也贮满对跋涉者的深情回望。
顿珠告诉我,他算是茶马古道世家,从高祖父到父亲这一辈,家族里先后有十多个男人都做过马帮,还有几个女性老辈子也当过背夫。路上,顿珠给我讲起许多背夫的往事。
他说,这条古道,是川藏茶马古道上的一条支线,主要是将从四川雅安、泸定靠人力背运过来的茶叶,继续往北运到丹巴县、金川县,再通过红原、若尔盖进入青海或甘肃,走得最远的是西藏拉萨。这条古道上多有豺狼虎豹出没,背夫或马帮大多结伴而行,谁若是掉队就十分危险。
背夫和马帮是两种人力。背夫比马帮辛苦得多,他们的背上是用篾条固定好了的长条茶包(俗称“背架”)。身子骨壮点的汉子一背就是两百多斤重。背夫上路后,每人手上都会杵一根木“拐子”。路途遥远,崖口很多,又需要赶路,茶包捆在背夫的身上就不能轻易卸下。路上要想歇口气儿,只能走到“哨凳”上才停一停,没哨凳的地方就把背架歇在拐子上,人还只能站着。
漫漫山道上,背夫们经常哼些山歌、口哨儿解闷,和拐子的杵地声混在一起,回荡在云空。“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夜以继日,日复一日,背夫们就这样走走歇歇,翻山越岭,撒下无数汗水。仅从康定到若尔盖的单程都需要四五十天。当中,许多背夫和骡马不幸失足坠崖,栽入大渡河里被滔滔恶浪吞没。
顿珠的故事让我一阵唏嘘。时间如野兔般在山峦上跳得飞快,此时已是下午三点过,我们走到离康定约30公里的地方,这是一个叫瓦斯沟的村子。我早已满头大汗,衣服尽被湿透,似乎把这一辈子的汗水都集中流光了。此时,艳阳还在头顶明晃晃地照射着,一道金光将凝望大渡河的顿珠的脸庞,勾勒得刀削斧凿般硬朗。
走到瓦斯沟,徒步活动算是结束了。我付了顿珠的劳务费,跟这位善良的康巴汉子依依道别。很快拦了一辆中巴车,带着一身灰尘,不久后坐到了康定“首府”炉城镇。
溜溜康定的情歌原声
夕阳西沉,山岭被勾勒出一道酒红色边线,向远天飘去。眺望康定城,穿城而过的折多河浮光耀金,携带着折多山的雄风,由西向东狂泄奔流,又像一条巨龙竭尽肌体的每一寸张力,桀骜奔来,如果不是被河栏围住,我疑心它会咆哮溢出,瞬间就吞没周围的一切。
折多河两岸,当我还来不及打望李家大姐张家大哥,就被扑面而来的茶马古道和情歌氛围吸引——商铺上大多挂着“锅庄”“马帮”“跑马山”“情歌”标牌。华灯初上,身着短裙露出修长美腿的女郎,和穿着长袖大襟束腰长裙的藏族老人擦肩而过,熟识的相视一笑,点头招呼。
历史的日月光华中,这座美丽古城承载了一代代人求生和繁荣的梦想。上世纪三十年代末至四十年代初,康定作为当时西康省省会的,就成为与上海、武汉齐名的三大商埠之一,汉藏物资大量交流,其中,茶叶交易占据了中心地位。
康定,最有名的是明清时四十八家与茶马互市有关的“锅庄”。锅庄早先的主人,多是土司属下农牧区的头人或侍从,也有贵族后裔或商人。他们因依附于土司在社会上有一定地位和财富,后来干脆效仿土司在康定建造了房屋,各家一个独院,这些独院后来逐渐演变成以商业活动为主的交易场所。
著名的《康定情歌》,也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末诞生于这座美丽古城的。在川西北高原老百姓的心目中,这里是中国情歌的伟大故乡。上世纪九十年代,《康定情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全球最具影响力”十首民歌之一。
《康定情歌》,是由甘孜州古老的溜溜调演变而成的。目前在整个甘孜州,能唱纯正“溜溜调”的只有一个人了,他就是69岁的毛云刚老人。那天上午,我在炉城镇南无村一农家,找到了这位在康定家喻户晓的歌手。
毛云刚是土生土长的康定农民,他从小随父学艺,14岁独立表演,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康定溜溜调”唯一的传承人。
毛云刚说,溜溜调产生于州乾隆年间,当时,康定炉城镇有远近有名的八大寨子,那时,大伙无论是下田干活,上山背货,还是红白喜事,都喜欢唱这玩意儿。溜溜调有长调短调之分,长调悠扬动人,短调朗朗上口,其歌词、韵律与《康定情歌》差不多。
溜溜调与《康定情歌》的结缘还有个真实故事:清朝末年,四川荥经县有个叫张自才的男子,随他当马帮的父亲来到康定做生意,一天他认识了18岁的漂亮女子李桂英,李是北川县人,很小就随父亲来到康定卖凉粉。
折多河畔,英俊勤劳的张家大哥和妩媚干练的李家大姐经常唱着溜溜调约会。一个金风送爽的黄昏,两人拉着手儿跋涉到跑马山。山风吹拂着两人青春勃发的身体,弯弯的月亮勾起两人爱的欲望,也见证了他俩的美妙结合……那以后,带着藏羌牧区山野气息的溜溜调,渗和了汉族民歌风味的“康定情歌”,开始响彻在康藏高原,响彻在华夏大地。
那天,我在跑马山上看到,一块足球场大的跑马坪,几匹等人来“溜溜”的马匹,打着喷嚏东张西望。跑马坪后面,是一片两株一组的白桦树林(喻比翼双飞)。天上的流云被烈日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边,一弯湖水琥珀般晶亮透明。不远处的五色海畔,几名藏族青年男女随着《康定情歌》的音乐载歌载舞,高天流云传送着他们桑烟般升腾的青春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