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说红柯
?天山之子?西域独行?跃马天山?葱岭行吟?雄鹰翱翔?草原摩崖呼麦
天山之子
红柯:语言之美——从《过冬》《鹰影》到《太阳深处的火焰》
我不是一炮打响的作家,年发表第一首诗到年《人民文学》发表《奔马》整整十三年,十三年间发表二十多首诗,七八部中篇,五六部短篇,几十篇散文,都属于文学试验,都属于练笔,都属于陈忠实老师所说的一个作家所必须的“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文学有一个潜在的法则与公平。《奔马》之前,八十多万字的作品不为读者注意不为文学界所注目是必然的。自《奔马》后,还有一些不错的作品被冷落,《过冬》和《鹰影》就是其中之一。《奔马》上《人民文学》之前,《表》最早引起李敬泽注意,《表》不宜在《人民文学》发表,由李洱带回《莽原》发表。李敬泽在《飞翔的红柯》中把《表》列为年中国最佳短篇小说,但依然没火起来。《表》是我少有的“用脑”写的小说,我以“心”写作著称,《表》是我向博尔赫斯显摆之作。《奔马》火了之后,就是《美丽奴羊》。西域大漠十年的习惯,要么沉默,要么如沙暴横扫千里万里,总要留下许多遗珠,《过冬》就是。李敬泽在信中大赞《过冬》,《过冬》与《美丽奴羊》以“红柯小说”为题一起发表。《美丽奴羊》太耀眼,就遮住了以叙事白描见长的朴实无华的《过冬》。
天山确实是我的再生之地。西上天山之前我的那些小诗,柔美细腻,不北方也不阳刚,完全是戴望舒《雨巷》中的油纸伞,到了西域大漠全被吹没影了,最后一首诗只剩下残酷如骷髅般的《石头与时间》。大漠风土与伊犁街头书摊上淘到的《蒙古秘史》以及随后搜集到的《福乐智慧》《江格尔》《玛纳斯》让我明白中国史诗的魅力,中原汉族没有史诗,但中国有,我们的草原民族有,一点也不亚于荷马史诗印度史诗巴比伦史诗欧洲四大史诗。这种消化过程整整十年才完成。
十年后回到故乡关中。草原史诗可以媲美的中原大书只有《山海经》与《史记》。后来我写了《从中国经典出发——史记》,我有幸在初中就淘到了《史记选》。《奔马》中我寻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句子”,那就是叙述语言的魅力。草原史诗以叙述见长,有故事有情节如同小说,叙述中不分民族不分敌我,绝域大漠勇者英雄血气冲天就是儿子娃巴图鲁,客观理性,自显本性与光芒。粗犷大气中又时时闪耀细节描写之幽微,就像大漠瀚海中岛屿般的绿洲。这种自然结构曾让我大为惊叹:地狱与天堂血肉相连。有时候千里戈壁突现一条几十公里的大沟,溪水奔流,几十万亩野玫瑰如同大漠火焰,让人晕眩。
当年作为技工学校老师的我在如此景观下取出快要翻烂的《蒙古秘史》《江格尔》《玛纳斯》,其中任何一页任何一句话就如同美酒灌腹陶醉其中。这种囊括了群山草原河流湖泊戈壁沙漠地狱炼狱天堂于一体的文体在中原是难以想象的。我有幸在24岁到34岁人生的*金时期见识了体验了消化了这种大漠绝域如同喉音呼麦长调的艺术精华,理性的叙述语言中糅合非理性的描写语言,而不是所谓的“零度写作”,应该是动态的理性与非理性交错不定的生机勃勃的“随物赋形”的语言。在西安与哈萨克斯坦作家交流,哈萨克斯坦学者认为司马迁到过中亚草原。《史记》中中原与草原大漠是一体的,太史公笔下江湖刺客帝王将相成功者失败者中原君王塞外胡人可汗一视同仁。关中几千年一直是农耕与草原的交汇处是民族融合之大熔炉。更让我感动的是《奔马》《美丽奴羊》热火朝天时,陈思和老师特别推崇《鹰影》。
年至年,几十部中短篇小说席卷全国各大文学期刊,好评如潮,其实也是对一个作家的考验。陈思和老师认为《美丽奴羊》写了人与自然,却没有写出羊与人物的关联即心灵世界,而《鹰影》中的鹰不但是大漠英雄的象征,而且是孩子心灵世界的投影,“作家的一支笔就在实在生活,心灵幻觉以及空中投影三个世界中穿梭自如。”李振声教授甚至把《鹰影》与鲁迅《故事新编》中的《铸剑》相比。我的大漠风暴就开始从风土走向人物的心灵与精神。中篇《古尔图荒原》完全可以写成长篇,也没有被任何选刊转载。接着是中篇《哈纳斯湖》延伸《鹰影》的以叙述为主糅和描写的长短不一的句型,探寻人心人性神性之幽微,粗狂中闪烁细节描写。
重新打磨长篇《西去的骑手》与《百鸟朝凤》,然后是长篇《大河》《乌尔禾》《生命树》,直到最新的以大漠红柳与关中皮影为题材的《太阳深处的火焰》,皮影就是大漠雄鹰在关中的心灵投影。皮影下晃动的芸芸众生就是太阳深处的火焰。最后不得不实话实说:汉语以动词见长,精于短句长于抒情,而草原民族名词动词并列互动,精于长句粗中有细,叙事抒情更见张力更有生机。汉语只是中文一部分,中文应该是汉语加草原以及中华民族各种语言。对小说艺术而言,汉语适合中短篇小说,长篇肯定以长句叙述语言为主。枯燥干瘪苍白无味的肯定是不接地气与母语断裂的欧式长句。叙述是骨头是龙骨龙脉,描写是肉,细节堆积过多以至于无骨无筋是美的沦丧。美是力量,美是精神是元气淋漓。叙述也是结构,万物有灵就在于万物的结构,就艺术而言结构就是语言就是主题,结构主题语言是一体的。叙述体现逻辑与理性。
西域独行
红柯:从*土地走向马背
年大学毕业时,我在毕业留言册的第一页贴上自己的毕业照,写下一行小字:苦涩而快乐的四年。那是我的青春疯狂期,疯狂地读书,常常读通宵,一个人在教室里开长明灯,一夜一部长篇,黎明时回宿舍眯一会儿,跟贼似的轻手轻脚,但钥匙开门声还是惊醒有失眠症的舍友;几乎没有午睡;星期天,带几本书,几个馒头夹咸菜,跑到长寿山幽静的山沟里,躺在草坡上,随夜幕而归。疯狂的买书,20世纪80年代好书多啊,一个清贫的农村大学生不可能从家里获得多大资助,每月的生活费压缩到零界点,挤出的菜票卖给同学,假期的生活费可以买一捆书,毕业时购书千册十五箱。这种清贫的青春期是我最快乐的回忆。疯狂地写诗,我们有诗社,编印一本《长寿泉》的诗刊,一群诗疯子聚在一起,做梦也写诗,有一节课写出十首小诗。处女作发在《宝鸡文学》一张报纸的诗歌专栏上,然后是《延河》《当代诗歌》《青年诗人》等。全是婉约风格,是戴望舒、徐志摩那种雨中丁香般的哀愁,也有些泥土味的小诗。那是我早期的文学训练,另一种感人的生活是体育,每天早晨长跑五公里,从天山脚跑到山顶,晚上上床前五十个俯卧撑。最痛快的是冷水浴,到水房去一桶凉水从头而下,身上起一团白雾,寒冬端一盆白雪在宿舍里擦身体,白雪球在皮肤上滋滋响,舍友在被窝里发抖,我的皮肤却是一团火。现在长跑少了,冷水浴还保持着,几天不淋一次冷水浴浑身不舒服。大三时基本上不看文学了,猛读人物传记读文史资料,最早与*有关的回族*人马仲英让我心头一震,这位十七岁带兵打败冯玉祥所有名将的少年,后来跃马天山,差点夺了盛世才的江山,在乌鲁木齐郊外硬是把七千多苏联哥萨克砍倒在戈壁滩上。年购得马坚翻译的首版《古兰经》,中亚*金草原开始吸引我。也是这一年,短篇小说《父与子》发表在兰州《金城》,大学生活结束了。照片上的外表平静内心疯狂。那身挺不错的西装是借同学的,我四年校园生活不修边幅,凉水冲过的头发刺猬般竖在头上。
上海一位朋友问我文学入门书是哪一本?我告诉她是《金蔷薇》。此书购于年,高考补习班。我很感谢这本书,在我进入大学前它告诉我真正的写作是什么,我把它称为我的防*面具,它使我避免了中文专业枯燥的干扰。巴乌斯托夫斯基笔下的普里什文,放弃农艺师的职业带着背囊和书到辽阔而僻静的北方去了。
年秋天,我放弃高校的编辑工作带着十五箱书西行八千里来到天山北麓的小城奎屯市。这座夹在天山绿洲与隔壁的小城非常安静。出初到的那几年,我的大部分精力是教好书,在我成为受学生欢迎的语文老师后,我重新拿起笔。远离故土,思乡心切,中篇《红原》《刺玫》是写陕西的,发在《当代作家》。更多的篇章写校园,都是批判现实的小说,差不多有七八个中篇,发在《红岩》、《当代作家》《绿洲》《湖南文学》上,也有些荒诞色彩。还有一类是先锋实验小说,发在上海《电视·电影·文学》上。
我所在的单位是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直属的技工学校,我主讲语文应用文写作,兼上烹调美学、商业地理、旅游地理、商业心理学、市场营销学、公共关系学等等。对一个学文的人来说这些杂乱的学科很有用。同事都是学工的,汽车车工钳工锅炉工宾馆服务,这些实用性强的科目天长日久使我感受一种科学的准确与务实。
文学是一种生殖器,人与大地产生血缘关系才能获得一种力量。年儿子诞生了,这是个*娃娃,意味着我在中亚腹地的大漠上有根了。黑茬茬的胡子长起来了,头发开始曲卷,我常常被误认为哈萨克人,嗓音沙哑,*男子都是这种大漠喉音。照片上的我是剪了胡子的,妻子一定要我收拾一下,收拾后的模样还是半胡半汉。妻子自己差不多让中亚的阳光晒成棕色,只有儿子是白净娇嫩的,这里的牛奶好啊,一层厚厚的*油一口气吹不透,每天一公斤,沙暴和阳光对孩子构不成威胁。*就这样进入我的血液,在对故乡的怀恋之后,在对社会辛辣的批评之后,我的心静下来。因为群山草原和大漠是宁静的。我开始漫游在草原古老的典籍里。我的一半同事是哈萨克维吾尔和蒙古族人。每年下去招生,可以去伊犁塔城阿尔泰。边远的山区牧场,从来没有走出大山的牧民,没有我们“文明人”所想像的烦恼和自卑,那种睿智而沉静的眼神所显示的高贵粉碎了一切文明社会和大都市的“杞人忧天”。中华文明中原文化仅仅是一部分,还有辽阔的为人所忽视的部分。让中原让大漠进入我的文字,这种过程很艰难。我开始向北京投稿,散文和小说在《北京文学》发表。就在这时,《人民文学》的李敬泽老师建议我先把短文写好,他看中了我中篇中的一个片断,我将这个片断写成《表》。这是一种技艺的磨练。李敬泽很满意,认为是年最好的短篇。《人民文学》不好用,他推荐给河南《莽原》。我修改《表》的时候,一个极偶然的机会可以调回陕西。当时《绿洲》的虞翔鸣老师也要调我去《绿洲》。我十年未回故乡,父母年迈该尽人子之责。
对天山的怀恋是永恒的,哈密的黑戈壁让我灵*出窍,再往西才知道秋天多么美丽。我是秋天进*的。回故乡则是寒冷的冬天,故乡真冷啊!没有暖气,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冷,忘人心窝里搅。那是年冬天,全家在学院招待所龟缩一个月,我写下了《天才之境》,发表在三年后的《北京文学》上。年开始上课,每周九节课,带班主任,同时带毕业班实习。听课、指导实习生,还要乘班车数小时赶回学院上课。年的春天就这么寒冷,我听见遥远天山的奔马嘶鸣,一个闯荡西域的汉子沙暴都奈何不了,什么没见识过?《奔马》就是这样产生的,寄给李敬泽老师,他以最快速度在《人民文学》重点推出,《小说月报》转载,胡平老师收入《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
天山就这样在我的心灵世界崛起,《人民文学》、、年连续特别推荐,年全国的主要文学期刊发我的天山系列小说数十篇。
很感谢《绿洲》的老师们,年秋天他们给我机会让我重返天山,重返天山北麓赛里木湖畔的海西草原。在《金色的阿尔泰》里我情不自禁地把我自己写成一个中亚大地树上的小树枝,那个念头最早萌发在三台海子赛里木湖畔。我多少次从湖边经过,湖的北岸是乌伊公路,去伊犁的必由之路。美丽的土地将有一个有意味的形式,这就是短篇小说,我最好的短篇《美丽奴羊》收入八种权威选本,被三家选刊转载,《阿里麻力》收入《人民文学50年佳作选》和《中华人民共和国50年文学名作文库·短篇小说卷》。收入该卷的陕西有三人,王汶石、贾平凹和我。西域天山系列中短篇被选载的有十多篇,我的文学梦想是重现神话般的大漠世界,这仅仅是开始。介绍到国外的也主要是短篇,有《美丽奴羊》《吹牛》《奔马》《鹰影》《大漠人家》《老蹶头》等,中篇《哈纳斯湖》也被介绍到国外。
短篇一直是我难以放手的体裁,年后我的“天山系列”重点以长篇为主也要抽出时间写短篇过过瘾。
“天山系列长篇”共有四部:《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生命树》。其中有两部起源于早年的阅读。我与*的缘分与阅读有关。初中时疯狂读书,读到一本没有封面的书,里边全是诗,有旧体诗,有自由诗,还有古元的本刻画,后来知道那是《革命烈士诗抄》,有一个叫穆塔里甫的维吾尔诗人的作品一下子打动了我,当时我能读到的最大诗人的作品就是李白、杜甫、普希金,穆塔里甫的诗可以跟普希金媲美。穆塔里甫的笔名很有意思:“卡依那木—乌尔戈西”,卡依那木译成汉语是波浪的意思,后来我写《西去的骑手》以《热什哈尔》首句:“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迸溅涌动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作为小说反复回环的旋律与节奏;最初的灵感就来源于戈壁沙漠中生命的波浪,古代中原人则称西域为瀚海,石头沙子成为海洋,想象力源于生命力。
后来我离开关中,执教于*伊犁州技工学校,穆塔里甫的家乡伊犁尼勒克县,尼勒克蒙古语,汉语即婴儿。穆塔里甫二十二岁被盛世才杀害,西去的骑手马仲英死时二十五岁,生命真的鲜美如露珠。《西去的骑手》发表在《收获》年4期,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江苏文艺出版社年再版。
长篇《大河》来源于小学时听同学讲“艾力·库尔班”的故事。艾力·库尔班是人与熊之子,母亲做姑娘时与外婆去森林砍柴禾,半路母亲解手,被熊劫持到大山深处。熊把女人关在洞中,过起了夫妻生活,生下艾力·库尔班。艾力·库尔班长大成人,母亲告诉其身世,艾力·库尔班打死熊父,与母亲回外婆家。艾力·库尔班打柴堪称人类壮举,跟拔小葱一样拔那些耸入云天的云杉红松白桦树,比拔柳树的鲁智深牛逼多了,柳树长在松软的水边嘛。与之媲美的应该是隋唐英雄传里的李元霸,李元霸可以把人撕成两半,艾力·库尔班撕开的可是老虎,上来一只撕一只,跟晴雯撕扇子一样。艾力·库尔班刻在小学生的脑子里了。
好多年以后,我大学毕业,来到天山脚下,在伊犁州技工学校的图书馆里读到大批少数民族经典包括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我读到了《艾力·库尔班》,渭北高原的小学时光匆匆一闪。西域十年走遍天山南北,最多的是阿尔泰。有一年秋天,在阿尔泰额尔齐斯河边,听当地人纷纷议论一只白熊,也就是北极熊,从北冰洋溯流而上,来到阿尔泰。艾力·库尔班的故事就不再是传说了,额尔齐斯河,中亚内陆唯一流到北冰洋的大河一下子被这只白熊带动起来了。
年秋天,我有幸到鲁迅文学院脱产学习,这是我写作生涯中唯一一次集中力量写小说。我一直是业余写作,年大学毕业至今每年都有几百节课,我的教龄二十六年了,老教师了。年秋天,终于有了大段的时间可以从容地自由地让一条大河从生命中流淌出来,于是有了年轻的兵团女战士,意中人被熊吃了,女兵只身进山,跟熊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心甘情愿地嫁人过日子……额尔齐斯河两岸的人们的日常生活就这样散发着古老的人性的光芒。
熊成为丈夫成为父亲,成为生命的源头之一。
额尔齐斯河的源头密如星海美不胜收。这是我写得最顺手的一部小说,9月动笔,年元月上旬离校的前一天完稿。算是鲁院高研班一期学习的永久性纪念。《大河》云南人民出版社在.1出版。
乌尔禾属于我居住的奎屯垦区最西北的一块小绿洲,蒙古语套子的意思,专门捕捉兔子,从奎屯去阿尔泰几千里的大戈壁,戈壁兔迅如疾风,节奏极快,很像维吾尔人的达甫手鼓,这组意象组合在我脑子里酝酿十多年,年迁居丝绸之路的起点西安,戈壁兔与手鼓再次响起,就是《乌尔禾》,《花城》年5期发表,年底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生命树》的灵感来自哈萨克的创世神话,地球中间长出一棵树,构成整个世界,每个人都是树上的叶子,有灵*,完全不同于西方的卡巴拉神话与圣经中的生命树,西北汉族民间剪纸艺术也有动植物合二为一的生命树,我本名宏科,关中西部周秦故地人们向往五子登科的意思,立志于文学就改为红柯,愿做大漠一棵树。
《生命树》,《十月·长篇小说》年3期发表,年底北京文艺出版社出版。最新长篇《好人难做》发表在《当代》年3期,写陕西老家的幽默小说,西部小说总给人庄严厚重苦难的印象,其实西部人也很幽默,维吾尔人有阿凡提,汉族也有民间老百姓的笑声。已经有许多中国作家向卡夫卡、福克纳、马尔克斯致敬了,我必须向美国女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致敬。年秋天,大二后半学期从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世界小说篇》中读到奥康纳的《好人难做》,年离开关中落脚天山脚下的小城奎屯,买的第一本书就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当时中国大陆最完整最不引人注意的奥康纳小说集《公园深处》,其中最让人欲罢不能的还是那篇《好人难寻》。二十多年后我终于写了长篇《好人难做》,算是给自己一个交待。
跃马天山
红柯,本名杨宏科,陕西宝鸡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年开始发表作品,以诗歌为主。年毕业留校工作,年秋远走*,漫游天山南北,居小城奎屯,接触大量西域草原民族史诗经典。年底全家迁回陕西小城宝鸡,年底迁居西安。现执教于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着有“天山系列”长篇《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生命树》四部;“天山系列”中篇小说集《美丽奴羊》《跃马天山》《*金草原》《莫合烟》《野啤酒花》《太阳发芽》《额尔齐斯河波浪》等十部;幽默长篇小说《阿斗》《好人难做》两部;学术随笔集《手指间的大河》《敬畏苍天》两部。曾获冯牧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奖长篇小说奖等。
葱岭行吟
红柯:从土地到大地
这部小说原名《皮影》,定稿时改为《太阳深处的火焰》,就像一个乡村孩子,有个小名,都很土,上学时就一定有个大名。长篇小说《生命树》原名就叫《玖宛托依》,维吾尔语即少妇的婚礼,《喀拉布风暴》原名《地精》,就是沙漠里生长的特别能壮阳的中药锁阳和肉苁蓉。
初到*,我还是一身书生气,大学毕业留校一年远走*,还是相当大学老师,比如伊犁州师范学院,伊犁教育学院。当时伊犁州劳人局的刘斌院长一定要我去新建不久的伊犁州技工学校。刘局长就是当年跟王震将*进疆的老革命,很会做思想工作,先跟我拉老乡关系,他山西人,我陕西人,他不管这些,陕西山西就隔一条*河嘛。后来才知道,西上天山的汉族人,不管东南西北大家都互相以老乡相称,西出阳关了嘛。刘局长后边两句话还真打动了我,一是你农村出身,兄弟姐妹多,技校工资高待遇好,二是你不是爱文学还发表过作品吗,技校老师一半时间上课,一半时间带学生实习,还有生活补助,公款出差,可以跑遍天山南北,大学老师内地与*差别不大,整天窝在老房子里。我就心甘情愿地成了伊犁州技工学校的语文教师。
我的教龄是我这个年龄段的*作家中跑遍天山南北地方最多的人之一。带锅炉班的学生实习,一个地方一待就是一个冬天,带驾驶班学生实习就是带一个车队呼啸天山南北,一下子回到成吉思汗蒙古马队横扫世界的那个英雄年代。在大漠戈壁,汽车都是飞机掠过长空那种感觉。刚开始向往绿洲草原森林湖泊,牛羊马驼飞禽走兽这些有生命的东西。后来,荒漠、沙漠、戈壁,令人无限恐怖的大峡谷,达坂也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开始写西域大漠时,是不与自主的以老人、女人、男人、孩子来命名,很少有具体的姓名。大漠中人就是这个样子,跟石头沙子这些尘土一样,跟飞禽走兽一样,卑微而有生命。好多年以后,当我回到关中故乡,大漠的一切越来越清晰。我才意识,乡村农耕与草原大漠的不同,我才意识到土地与大地的不同。
年到年,在天山脚下,我完成了长篇《西去的骑手》与《百鸟朝凤》的初稿。《西去的骑手》完全是大漠气派,而《百鸟朝凤》是向故乡关中古老的周原告别之作。凤鸣岐山以兴周,我是周人之后,周人从邰迁豳再迁岐山,在岐山脚下筑城扎寨,周原以及关中成为最早最发达的农业区。土地乡村血亲宗族封建社会,与岐山相邻的凤翔又崛起大秦帝国,从封建走向郡县,方圆不到几百里的关中西部,周秦两个王朝奠定了中国几千年封建的基础。
大漠则是另一种气象,绿洲如同岛屿,漂浮在瀚海中,随时有被沙漠吞没的可能,绿洲总有大片的树木掩护,村庄包括农田果园,包括牧民的冬窝子,都要树木掩护。农田果园牧场与荒漠沙漠戈壁连为一体,这就是大地,西域大地,乡村土地无法封闭,也无法宗法家族。我第一次在奎屯在乌苏见庄稼地吓一跳,麦田里野草跟麦子一样多,在关中乡村田野上是没有树的,树都长在村庄,树会跟庄稼争资源,资源有限。土地良田都是熟土,土地上的人都是熟人社会。
大地却有许多陌生的生命,城市更是如此。
楼兰的意思就是城市,丝绸之路上的繁华城市,人来人往。楼兰消失了。大漠里的胡杨树梭梭红柳永远不会消失。胡杨被写进《生命树》,比胡杨更有生命力的红柳就成为“太阳深处的火焰”。
感谢中国青年出版社年举办的“走马*河”行动,我有机会漫游了祖父抗战时待过的蒙古草原和父亲作为二野老兵待过的青藏高原,从*河源头一路下来,采访考察了各民族的民间艺人,包括皮影艺人,对皮影艺人,对皮影艺术有了完整的了解,一部长篇小说的生长期至少也该有十年二十年。生活积累如此,艺术积累亦如此。不能不提当年与《奔马》《美丽奴羊》一起出现的《鹰影》,陈思和老师收入《世纪末小说选》给以很高的评价,李振声老师甚至把《鹰影》与鲁迅《故事新编》里的《铸剑》相提并论,而我对鲁迅的阅读恰好是中学时期从《故事新编》和《野草》开始的,《鹰影》巨大的投影进入关中就是阴阳交错的《皮影》,更成为不决原始洪荒之伟力的太阳的投影就是大漠红柳,红柳就是太阳深处的火焰,照亮万物的生命,包括民间艺术皮影,包括闪电般的《皮影》,包括霹雳闪电般的《野草》。
雄鹰翱翔
评说红柯:飞翔的红柯李敬泽红柯,陕西宝鸡岐山人氏。但骨子里,他是个*人,刻骨铭心的岁月是在*度过的。当然,*之于纵横红柯不是地理概念,是一种状态,一个梦想,如诗如歌如酒浑莽博大纵逸癫狂。
红柯年在《莽原》上发表了《表》。在年,《表》似乎已被遗忘,或者根本就不曾被看到,但它或许是年最好的短篇小说之一。一切始于零点,英国人带来的“表”出人意料地瓦解了拉达克这个克什米尔高原上神秘圣洁的王国。某种世界秩序隐藏于嘀嗒作响的表,控制了另一个世界的太阳与月亮、心灵和生命。显然,由此可以铺张出大块的殖民、后殖民文化分析,但我怀疑红柯可能对这一套毫无兴趣,他用“心”写作,很少用“脑”,《表》是他最聪明的作品,但即使在这里,人们看到的也不是“思想”,而是日升日落、草木荣枯的世界在钟表刻度盘上的巨大眩晕。
用“心”写,因为红柯多血且血热,他在沙漠、岩石、羊群、奔马、飞翔的鹰以及大雪的冬日和雪夜的火炉中感到了流畅奔涌的热血。血的热度是作为小说的红柯写或不写的根本原由。
后来,红柯写了《奔马》(《人民文学》年第11期)、《美丽奴羊》,还有《鹰影》,凭着这几个短篇,他把自己与其他人区别开来,他是马上诗人,醉醺醺的,唱着狂热的歌。红柯歌唱*,这使他的小说有一种异乡情调。*或西藏是中国人内部的远方,比起纽约或巴黎,它们更远也更近。红柯的*永远在奔跑和飞翔,生命似乎失去重量和质地,化为至轻与至快。《奔马》中的司机,《鹰影》中的男孩和母亲,《美丽奴羊》中的屠夫和科学家,在某一瞬间沉重的群山和大地,如电如风,畅然沉醉。这一刻就是人们心中的“*”。
似乎是为了追捕这一刻,红柯的小说贯彻着响亮的速度感。红柯同代人的小说观念中普遍缺乏速度,所以我们有许多蜗牛一样慢的“先锋”。而在红柯这里,速度是小说和生命的根本秘密。山阴道上,目不暇接,这是一种速度。但红柯的速度常常是乱石滚滚,疾风猛雨,这在最好的情况下,是如《奔马》、如《美丽奴羊》的某些章节,磅礴激越,疾而有致;在红柯的最糟状态中就不免马蹄声碎,章法大乱。训练和驾驭这匹“奔马”,仍是对红柯的重大考验。
红柯在年还写出了《过冬》,这是有关一个老人和他小屋中的火炉的冬日故事,乌沉沉的煤化为精灵的火,历尽沧桑的老人在飘雪的时节进入了最轻、最纯之境。语调竟明显地低了、静了,狂奔的速度变为雪夜中的衔枚疾行。红柯似乎是以他迄今最好的小说解除人们的疑虑:铺绵扬厉的姿态、高八度的声调也许再热就成了宏大的夸张,热到极处则为壁立千仞的崖刻。
也许还该谈谈红柯的文字。但关于红柯的语言,关于那些奇崛的比喻和通感,我似乎不必饶舌,因为据我所知,所有读过红柯小说的人对此都像挨了一顿痛揍一样印象深刻。
年红柯写了长篇《西去的骑手》和中篇《哈纳斯湖》。《哈纳斯湖》是关于迁徙和安居的“史诗”。《西去的骑手》生于这偏僻之地,奔马般的语速,断然鲜明的意象,回还咏唱的结构,古风犹存的仪式战斗,强悍、天真的人,对生命无限珍爱而又视如草木,这一切构成独特的审美世界和伦理世界,它不属于西方现代主义的小说传统,也不属于“历史”,它属于“民间”。我们的小说已经受到了现代主义以降的西方文学“知识”的深度麻醉,在《西去的骑手》之前,有莫言的《檀香刑》,小说家们反出围城,奔向田野,我认为这是年一个重要的文化事件。
年红柯出版了长篇《大河》。在《大河》中红柯有惊人壮志:他要写一部史诗,其内在规模近乎于创世———他逆流而上,想象和书写万物的神性、人的神性,那是巨大的梦想,是美和壮丽,是无尽的孤独。相对于这个时代,红柯如同那只来自北冰洋的白熊,身上混杂着真实和幻觉,他从远方走向我们,他携带着古老记忆的威严力量,很少有作家像他那样激情洋溢地肯定世界,但这种肯定同时也是对世界不屈的神视和质疑。
怀念红柯
2月24日凌晨,红柯老师因心脏病突发,在西安去世。惊闻此事,文坛好友们深感震惊和难过,并纷纷用文字表达了不舍与怀念。“真情真性真作家谱一路西去壮歌,好人好品好文章写半生浪漫情怀”,现摘选部分文字,以此缅怀我们的朋友——红柯。
关仁山:哀悼鲁院同学红柯,好人好作家!红柯英年早逝,十分震惊,并伴以巨大的悲痛。他带着温和的微笑去拥抱《太阳深处的火焰》了,红柯兄一路走好!
谢有顺:认识红柯兄很早,其为人之宽厚、为文之奔放,文坛公认。我到西安,常能和他见面、吃饭、聊天,听闻他突然去世,半晌回不过神来。“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人生,望远皆悲。所幸有文字流传,虽死犹生!
兴安:红柯与我同龄,他是一个非常执着、一心扑在写作上的好作家,也是一个善良真诚的朋友。我手里有他送给我的两部长篇小说《喀拉布风暴》和《少女萨吾尔登》,每本书的扉页上,他都认真地用钢笔写了一段文字,记录或解释他写作时的想法,让我感动和敬佩。我知道,他内心还存有很多没有写完的故事和人物,有的已经成竹在胸,但是我们永远也看不到了。希望红柯兄在天国安息。
卢文丽:认识红柯是去年11月,文化部在杭州召开的“两岸文学对话”上,西北汉子,胖墩墩的,总是笑口常开的样子,像丝绸之路上长出来的红柳和胡杨,总归是生命力十分旺盛的那种。那次会议上,我们互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