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说植物|杜鹃花
至今为止,满山的杜鹃,除了少数几种,要一一冠以准确的种名,对我还是一个难题。
曾有一位生物学家问我,在野外辨识植物的能力达到了什么程度,我说,从科到属问题不大,但准确到种,还要多多努力——这么说时,问答双方都知道这个问题有一个预设的范围,仅限于青藏高原。生物学家当即表扬,这已经相当不错了。很多植物学家,除了自己专门研究的那一两个科或属,才会一一落实到种、亚种和变种,进而发现并命名新的种,对其它植物的辨识,大多也到科与属为止。
生物学家的话让我在当时也有小小的自得。但当我登上高原,看见满坡满谷盛开的杜鹃,却只能准确叫出其中几种的正确学名,还是对自己问学不能日益精进有相当的焦虑。当然,众多的杜鹃花树,此种和彼种间的差异有些真是微乎其微,于是,心中也会生出稍稍的怀疑:真有必要细分如此吗?细分如此的意义何在?
我想,有些学科的研究,是不是太专门、太牛角尖了,就从杜鹃花种的区分来看,也许我的想法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有些植物学家,是不是太靠这种细分来安身立命,反而远离了科学探求的本质与目的呢?植物分类学,有时候是不是也为分类而分类,最终迷失于过于细致的分类了呢?
但是,今天我没有这个疑问。
惟一的原因,是在杜鹃花开的时节回到了老家。老家有自己的植物分类学。也是那位生物学家告诉我,现在有门学问,叫做民族植物学,就是在科学之外,也留意传统文化中对于植物的感受与看法。
我睡在床上,告诉自己,今天要忘记掉植物分类学。
离家多少年了,但家里三楼上,还专门为我留有一个房间。
农村人天一亮就忙活起来。家里人也一样,挤奶,喂猪,打扫庭除,准备早饭,如果有人要上山放牛,采药,还要准备便携的午饭。我不用忙这些事情,打开窗户,让早晨带着露水的清冽的草木香气的空气进来,深深呼吸,然后又回到床上。读昨夜没有读完的书,让被睡眠中断的思绪重新与昨天接上,关于人,关于世界,关于人和世界。
思绪断断续续,就像过去在村里看的露天电影,这一卷片子和那一卷片子间,有大段的空白,是嚓嚓作响的偶尔闪过电光的那种黑暗。这时,我就抬眼看看窗外。
窗外,是家里的十几亩地,然后,是亲戚家的地块。地里是深浅不一的绿构成的拼图。不同的绿色是不同的作物:青稞、小麦、胡豆、油菜和洋芋。这些年村里开始种反季节蔬菜供应三百公里外的成都市场,于是,一些过去只种在小菜园里自己家食用的作物也开始在大田种植:莴苣、圆白菜。
其实,这些景象不用睁眼我都可以看见。地铺展到尽头就到了河边。过桥,桥头就是贴着山脚而过的公路。三百里公路东去成都,一百多公里去红原县的大草原,南去六十公里,是县城马尔康。我刚刚回到老家,不会马上离开,所以,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