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个不歇，不紧不慢，像一个被磨倒了性情的中年人。一盘蒜泥*瓜，一盘清炒毛豆，周瑟和李密坐在一家简易小吃铺里，慢酌浅斟。
邻桌正喝得起兴，讨论着儿女过帖子事宜。周瑟和李密似听非听，仍然声声入耳。“过帖子”为家乡方言，就是“传启”，也就是定亲。两人小声叹惋一番。一个说：“现在行情看涨。”另一个说：“涨到天花板啦。”
“天花板？这事儿没有个顶！”
“漫说城里，农村丫头恋爱，首先要求男方买一套城里房子，少说也要上百万。”
“这还不算，还要三金。”
“还不算，传启图个吉利，十万八千八百八十八。”
“还没完，喜事当天少说也要六辆清一色的宝马婚车。”
“婚礼仪式最少一万八千八。”
“我的猫头鹰上帝，简直要把男方的父母剥一层皮。”
“那么，结婚后，男方父母能住过来吗？”
“嘁！想的美！我邻居男孩恋爱时，女孩问他：你兄弟几个？男孩老实，说有个弟弟上小学，聪明着呢；第二天再打电话，女孩关机，有个弟弟就算拖累了，何况父母呀？”
“时代变了，都学会吃独食了。”
“我粗略算一下，从恋爱到娶回家，少说一百五十万；现在女孩都减肥，身重九十斤吧，算下来划成每市斤一万六千六百六，小数点除不尽啊。”
“就你个臭嘴，喝酒喝酒！”
“现在找个一起艰苦奋斗的女孩，如大海捞针啊。”
......
这时，进来一个戴红安全帽，浑身泥水的建筑工人。那人朝这边点点头，要了一碗米饭一个炒土豆丝，吃得飞快。这人走后，李密说：“这人我熟悉，叫杨洁。”
“挺好的名字。”
“原名央吉，十六岁从四川阿坝州红原县的乡下跑到南通，做建筑小工，后来认个师傅，就改名叫杨洁了。”
“你倒是门儿清。”
“兄弟，可别忘了，我是个作家，平时走街串巷搜集素材。”
“自称作家罢了，业余三段。”
“我你都是半瓶子醋。杨洁一直跟着南通建筑某公司转战全国各地，二十三那年回家娶媳妇，新婚燕尔之后就回来了。”
“你咋知道这么清楚？”
“有一回喝酒，他自己讲的。”
“杨洁每年春节回去一次，掏火一般过上几天，过了年初六就返回。”
“他媳妇能愿意？”
“拎起瓦刀，一天三百块；不愿意咋办？”
“唉，最苦的还是农民工啊。”
“第三年上，他媳妇生了个男孩，夫妻俩挺高兴。男孩长到了四岁，杨洁端详着儿子，越看越不对。”
“咋啦？”
“脸庞还可以，就是眉毛有问题，八字形状。杨洁照着镜子，发现自己不是这样眉毛，杨洁一家人都没这样的眉毛。”
“有遗传，也有变异，不奇怪。”
“杨洁心中的疑窦越来越大。他想起来了，林彪就是这样的眉毛啊。”
“哈哈哈，编得圆滑。”
“真的。杨洁猛然想起，镇工业副镇长也是这样的眉毛；再一想，还是不对，媳妇接触不到镇长这一级啊。呃，供销社超市的大个子经理也长了这样的眉毛；但也不对，经理下面的营业员哪个他都能下手，何必翻山越岭来到咱这穷旮旯找我的婆娘？往往都是灯下黑，这时杨洁才想到了村主任，村主任就长了这样的倒霉的眉毛。于是，杨洁开始试探。”
“如何试探？”
“一晚，他和媳妇睡下啦，正待行事，突然说：不行，村主任找我协商承包山坡的事，欲起身。媳妇听了一哆嗦，很快镇定下来，对杨洁说：我明天找他吧，一句话的事。一句话的事？女人发现说漏了嘴，马上自圆其说，我说明天找他说句话试试！”从初一试探到初五，杨洁确信无疑，儿子是村主任的。”
“谁能咽下这口气呀？”
“就是呀。杨洁约村主任去黑松林。黑松林是一片墓场，那天下雪，北风嗖嗖的。杨洁自己点燃一根烟，把另一支烟扔到脚下。村主任讨好笑笑，捡起那支烟，亲自点燃了猛吸几口。”
“这又是试探，平时哪个村民敢这样对待村主任？”
“就是。杨洁有底了，他操起一支木棍，狠狠地向村主任的胳膊砸去，那只胳膊顿时软溜溜地垂下来。杨洁对村主任说：给你留足了面子，否则废了你的腿，留着腿到镇里开会吧。”
“也难怪，男人都不在家，有几个女人守得住；俗话说：好女人撑不住软磨硬泡，她们心里的苦楚，向谁说啊？”
“杨洁也做过亏心事，有一回喝完酒，他热血沸腾，悄悄去了当地一家美发店。美发女说话句句暖心，他忘乎所以，正欲探手下三路，两个壮汉就扑进来，揍了杨洁一顿，杨洁赔了五千块，央求私了，从此绝了念想。五千块，要干上半个月的活啊。”
“农民工真苦。村主任也不报案？”
“他不敢。揍了村主任，杨洁大年初六就离开了老家，他把媳妇安顿在咱县城，租房子让媳妇卖糍粑。糍粑在咱这地儿属于稀罕物，吃起来筋道，生意一直不错。”
“店面在哪里？”
“镇北三路，很好找，店里就她一个人，高挑身材，颧骨上飞起两块高原红，说话响亮，笑起来肆无忌惮。”
“哪天去看看。”
喝到这时候，一瓶二锅头已经见底，那盘蒜泥*瓜也吃完了。雨潇潇不歇，老板娘几次过来添开水。不好意思，周瑟和李密就出了门，撑开雨伞，远看像两朵飘动的彩色蘑菇，一个向东，一个向西。